根据《网络安全法》规定,账号需要绑定手机号才可以使
用评论、发帖、打赏。
请及时绑定,以保证产品功能顺畅使用。
与苏浩钰谈骑行:孤独自救指南
我们由什么聊到这个话题已经记不太清,倒也无妨。
挖:「卢旺达第二天100多公里的时候差点飞出去。」
我:灵魂在后面追?
挖:「没感觉,就感觉脚跟不上脚踏了。」
我:后怕吗?
挖:「当时没感觉。掉队了,只想赶紧追上去。我和一个英国队的队员一起配合,一直使劲蹬,要不跟不上了。我跟在后面,前面什么也看不见,突然一抬头,前面怎么没有路了。我就闭着眼睛硬拐,还好离路肩还差一点,拐过去了。出弯我还没来得及庆幸,马上又加速追击了。前面说的这些我已经忘记了,你一问我才想起来。」
在2023年赛季结束,我和华兴洲际自行车队的队员苏浩钰聊了聊天。苏浩钰,人称挖掘机,赛季结束了,总想回顾一些什么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真正开始关注苏浩钰,是因为今年8月6日,他代表中国参加在苏格兰格拉斯哥举办的2023年UCI世锦赛。本届世锦赛的男子精英大组赛比赛从爱丁堡出发,并在格拉斯哥绕圈,比赛总里程271.1公里。这是全球车坛最为艰难的单日赛。
他曾在2022年的环青海湖赛场上获得第二赛段、第三赛段亚军,更在年末的选拔赛中获得亚军,加入了华兴洲际自行车队。今年,是他职业生涯的新阶段,也肩负着争取更多巴黎奥运积分的使命。一年的高压训练和比赛,在「环广西世巡赛」后都结束了,他说,「最后连绝望的力气也没有了。日复一日的训练和比赛好像望不到头,每天垂死挣扎却一无所获,和顶尖选手的差距更是令人绝望。」
那天,正巧有朋友问起,于是我问他这么一句:如果没有疫情,你会不会已经在欧洲了?
挖:「不会有如果。」「但真有重新选择的机会,我的选择也不会变。」
疫情发生了,也已经过去了,挖掘机和三年前也不一样了,他当时有最心动的offer,只是不再有「如果」。但是,「要是没有疫情,也不会有这梦幻般的一年,也不会有这趟旅程带给我的这些感动。」
「本来这次只是想散散步,泡泡温泉,没什么想做的事情,却不断发生小小的奇迹,收获大大的感动。」人不能太开心,容易乐极生悲。在回来的飞机上,他哭了。「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,因为看到了绝妙的风景,遇到了老朋友和新朋友,感觉解放了内心的枷锁,回头想想,还是很充实、很感动。」
Lionel让他放个假,出去散散心。比赛一结束,他便飞去了芦之湖,他说就好像回到了故乡一样,第一次来,却很熟悉。以为会永远的错过烟花大会,却没想到临时追加了一场,看到了樱美林大学的烟花大会,简直就是奇迹。
在绚烂的烟花下,挖掘机漫长的夏天结束了。
那时我还不知道,那天是他假期旅行的最后一天。他情绪似乎有点激动,平时寡言少语的他开始滔滔不绝。
「刚到大阪,就意外收到了小学同学的消息。没多想,我便前往神户与他再次重逢。」
「小学时我们明明不能说是最好的朋友,现在却能几次在不同的城市,不同的国家再次重聚。几年没见,我们还是能一眼认出对方。」
「神户市最中心的车站不是神户站,而是神户三宫。与其他城市相似,一出站,便是巨大的商业综合体。我们想在站前找一家店吃午饭,不用说,自然是神户牛肉。Red Rock位于三宫站前一个小巷深处,是一家烧肉专门店。还没进门,门口居然贴着大众点评2019上榜餐厅,不知道是福还是祸。」
「“请问您是几位呢?”“两位。”他熟练的用日语回答店员。」
「Red Rock的点餐方式和一兰拉面一样,首先要先在门口的售票机上购买餐券,入座后递给店员。我们两个理所当然的点了牛肉定食。」
「并没有很多脂肪的牛肉仅仅是被快速的炙烤过,内侧还能渗出浅浅的血水,被精心的切片,放在米饭上,佐以老三样——酱油、清酒、味醂调味,最后再由顾客撒上海苔。牛肉没有很大惊喜,毕竟在关西随处都有神户牛肉,我早已尝试过。但与烧烤加BBQ酱调味不同,老三样的调味不是为了突出牛肉的风味,而是连接起各个食材,让牛肉的味道和米饭更加和谐。第一口下去,我甚至没有分辨出牛肉的味道。」
「至于饮料,我选择的是无酒精啤酒,他喝的是可乐。就像我们还没有长大一样。时间一晃,隔着十七年的光阴。」
「吃罢午饭,我们前往六甲山游览。至于为什么去六甲山,我也不知道,我只是跟随他的脚步,就像这次旅程一样,只是满怀期待,但并不知道期待着什么。也像是我的人生一样,生活在美妙的期待中,无论期待的是何种未来。乘坐登山火车,我们先到达虹之站,再换乘摩耶索道到达星之站。到达山顶,凉风习习。」
「眼下的景观使我怀疑自己的眼睛。大阪、京都、奈良、和歌山等等所有城市连在一起,一直延伸到薄雾遮挡的无限之中,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。高楼和一户建交错的城市包裹着神户港,形成一个立体,失去了距离感。」
「我们租了电助力自行车作为代步工具,粗略的游览过六甲山牧场后,骑行回到星之站。」
「六甲山的山路和头文字D、Hot Version里的一样,弯角很尖锐,走线非常冒险。路边的灌木伸到路中间,挡住视线,汽车压过路肩,车轮把泥土卷到路中间。路面的缝隙刚好是让自行车轮胎感到舒服的高度。这种时候,我忍不住想把那辆松松垮垮,轮胎缺气的淑女车推向极限。他似乎也不服输,毕竟是体育专业的学生。当然,自行车上还是我更胜一筹。」
「我比他早一分钟左右到达。这么幼稚的胜负,我居然感到畅快的开心,不是普通的开心,不是淡淡的开心,也不是热烈的开心,一时没回过神,呆呆的愣在了原地,这感觉又陌生又熟悉,就像小时候在操场上疯跑,一模一样。这时,他慢悠悠的来了。我强装镇定,嘴角却不自觉的往上扬的方向抽搐。他也像小学生一样,用尴尬的表情掩饰着心里的不服气,表情看起来很扭曲。这么说来,我也一样。」
「我们乘电车回到神户三宫,他用小时候的方式作别,我很久才反应过来。等我回过神来,电车已经开走。他好像没有变化,而我却变了。意识到这点,我止不住的愧疚。但对他来说是不是也是如此呢?他是不是也觉得我没有变,他变了呢?还是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回到从前那样呢?从前的我们,是什么样的?」
「岁月轮回,点滴往事已再忆不起。」
我几次提问,他却一直没有说自行车的事情。
「芦之湖的美就像恋人。就像拥抱时想抱的再紧一点,再紧一点,好像想要把两个人融为一体一样。当我走近芦之湖的时候,我总想翻越栏杆,走上无人的码头,走近一点,再近一点。透过清澈的湖水,湖底招摇的水草好像被施加了催眠的魔法,我一时有了跳下去的冲动,想要和这仙境永远在一起。」
「在恬静的元箱根,我似乎不自觉的过上了老年人的作息。我4点钟起床,大脑一片空白,兀自向箱根神社走去。我很快来到和平鸟居下的水中参道,可以一览芦之湖的地方。」
「清晨的湖面映着朝霭的一片灰白。湖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,似乎织成一片云,蔓延到远方,遮住了山峰。狭窄的缝隙散落其间,起风时,湖面上的雾气才能短暂的消散,这时才可以窥见下边的湖水。红得鲜艳的鸟居在湖面下又绘出一个完美对称的镜像,水中的参道穿过两座鸟居,直通湖中央,却戛然而止,让湖水看起来似乎漫无边际。」
「仅仅游览芦之湖,竟花掉了我一天的时间,满打满算,有16个小时。傍晚,我从恩赐箱根公园下山。远处的富士山回归谦虚。湖畔的山林依旧轮廓分明,只是色调已经消失殆尽。鲜红的鸟居在漆黑的山峦上历历可见,它没有收敛光亮,明丽的印在湖面上,光影随着水的摇动而摇动,在夕阳的辉映下看上去在漂流,在翱翔。赋予鸟居此种奇妙景象的正是水中的闪光。在荡漾的湖水的映照之下,坚固形态的束缚解除了,这时的水中鸟居看起来仿佛是用那永远飘摇不定的风、水和火焰般的材料构筑起来的。」
「我不知道我强烈的疲劳感是从何而来。在离开芦之湖之际,我的手足委顿了。我感到了美对我深深的背叛,我的行动完全被幻梦化了,我也完全生活于梦中。既然如此,行动还有存在的必要吗?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吗?再看看,如今的行为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剩余物,它游离于人生,游离于我的意志,就像另外一座冰冷的铁制的机器,摆在我的面前等待发动。它的行为和我似乎完全没有关系。我只到这里,再向前就不是我了……我为何硬要使我变得不是我了呢?」
「我瘫坐在长椅上,微冷的晚风使我迷醉。我以为,这种感觉,这种寒冷就是我。世界照原有的形态停了下来,没有了欲望,我也满足了。这样疲惫是什么原因呢?浑身发热,十分倦怠,脚也不能自由活动了,我准是生病了。」
他洪水般的语言有些压的我喘不上气。
「我漫无目的的在东京游荡,像一个幽灵。这么说也不恰当,幽灵是只有灵魂没有身体,而僵尸是只有身体而没有灵魂,但还是幽灵听起来更加帅气。璀璨的灯火从高楼的缝隙中透出,与霓虹灯混合在一起,俯视着朴素的我。我坐上夜间的山手线,看着车窗里映着的自己,有点陌生。」
「被称为二次元胜地的秋叶原已经褪去了电器街的迹象,路边每隔五米就有一个发传单的女仆咖啡店员,有几处街头演出的偶像,还好,有人观看。我匆匆逃离。」
「在秋叶原站前,我随意拍个照片留念。十几年老二次元的人生,在这里收拢。正当我想转身进站时,有个小小的身影拦住了我的去路。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,留着短发波波头,挺可爱,我也叫不出名堂。这发型使那张肉肉的鹅蛋脸,愈发显得娇小,很相称。她的声音软绵绵的,要很努力才能在嘈杂的车站让我听见,却不像外表给人的直觉一样细,有几分成熟,像是变声期练习唱歌造成的。大号的米白色灯芯绒大衣搭配雪白色的长裙,只有那张娇小的面容露在外边,像一颗糖渍的樱桃点缀在圣诞蛋糕上。
我习惯性的没有完全停下脚步,摆出拒绝的手势,用日语说:“对不起,我不会说日语。”她完全没有放弃的意思,但她不会说英语,我们还是用日语交流。“Twitter!你有Twitter吗?”“今晚,live,新宿!”明明是我说我不会日语,却好像让她的日语一下变差了。我有一个星期没怎么和人交谈,对人还有些许的眷恋。所以,对这女孩,首先便有种近乎友情的好感。独自旅行寂寥的情怀,也影响到我对女孩的态度,便回答她:“绝对会去。”」
「昏暗的live house中,只有舞台是明亮的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巨大的音响让我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震动,所有的感官都被刺激着逐渐混沌,意识也逐渐微醺,像地狱一样。年轻的偶像在舞台上笨拙的歌舞,炫耀着自己的青春。台下的观众有学生,有社畜,甚至不乏老年二次元,所有人都卸下了白天的面具,从压抑中挣脱,却彬彬有礼的在属于自己的一小片空间放纵自己。那面无表情的混凝土地面,由于诸多事物从那里启动、撤离、进发,变得多么灿烂辉煌!我重新感觉到了淡淡的快感。」
「随后的几天,我又去了她的live,一起喝茶聊天,摄影会。本来空闲的旅途也有了要做的事,有了一起度过的伙伴。她温驯的表情教会了我并使我发觉,从自己的人生中剔除自行车,我依然是堂堂正正的我。我周身每个毛孔都尝到了赤裸裸的快感。过去的我,一直抱着奇怪的想法,认为失去自行车,就是完全抹杀我的存在。」
「仅仅几天的相处,却像是施了无尽的魔法,我也稍稍对她有所了解:每天刻苦的训练和工作,演出甚至要倒贴,在站旁尴尬的地推,被人无视,却根本没有出道的可能。我也接受艰苦的训练,领取微薄的薪水,进行繁杂的工作,垂死挣扎的比赛就像战争一样似乎望不到头。这么说来,我们一样。她问我:“自行车开心吗?”我竟答不上来。我反问她:“做偶像,开心吗?”“开心!”。我好像有些失落,只是浅浅的说:“那太好了。”看来我是完全输给她了。个人的努力在历史面前太过廉价,无论如何努力,梦想都有可能被现实击败。但重要的是,当你深知这一点时,还能抛弃一切的追求。站上舞台,站上赛场,我们就是小小的明星。」
「不知为何,这时我想到了James。即使20岁才开始骑车,也可以成为顶级运动员。运动员的才能,不是有多快的速度,而是绝不放弃的毅力,以及指引你走出绝境的觉悟和决心。」
「最后的夏天,旅途的最后一天,我们的青春屹立于令人眩目的峰顶。我向她道别:“谢谢你,这几天已经足够开心了。加油,明年再见!”」
「飞机向西飞行,我透过右侧的舷窗远眺下面的湖。湖不大,南北各有城市相邻,像是戒指上镶嵌的蓝宝石。Sapphire,或者Aqua Marine,是我脑海中浮现的词语。突然,我认出眼前便是诹访湖。我凝望着诹访,直到消失在了视野里。我躺回了座位上,头脑空空,簌簌的流下了眼泪。脑海仿佛一泓清水,涓涓而流,最后空无一物,唯有甘美的喜悦。」
我问他,骑行于他的意义,他终于肯回答了。「骑行本身对我来说没有意义,因为我觉得从小的成长环境一定会引导我走向这条路。我不是因为有意义才选择了自行车,而是自行车一定会进入我的人生里。就像人不是因为有什么意义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,而是先来到这个世界,才被赋予或者寻找到了什么意义。所以骑行的意义这个命题也就不存在了。」
苏格兰格拉斯哥UCI世锦赛,我当时看着直播,在茫茫人群里找他。我问他,去之前和比赛完(哦,没骑完)前后内心的感受是怎么样的?
他说:
「赛前:丢人
赛后:丢人。」
能不能再具体点?
「赛前:丢人,比完赶紧跑
赛后:丢完了,快跑。」
「职业车手也不是我选择的,而是这条道路选择了我。就算没有我,一定也会有一个跟我相似的人,做相似的事,走相似的路。」
在环广西老闫的赛后采访中,他说,「如果不骑车我就死了」。后来我又问了他一遍死亡和骑车的关系,「生没有意义,死也没有意义。我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只是在平凡的生活中寻找生命的意义。如果把自行车当作生命的意义,当你失去自行车的时候,也就失去了生命的意义。」
「我只是做想做的事,随心所欲的生活。至于结果,是最不重要的事。」
本文图片提供:华兴车队、挖掘机苏浩钰
文字自述:苏浩钰
封面图片:韩达
责任编辑:Ti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