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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何处不相逢 我在骑行路上遇到一位高僧
2019年2月19号,我开始骑自行车环游中国。
原本计划一整年的行程,最后因为疫情中断。草原戈壁雪山沙漠,废屋天桥路边公园,这些地方我都住过,一路走来看了百场落日,半夜掀开帐篷能看见银河。
我在途中与人交谈,向路人问一些大而空的问题,对自己无知的世界拘谨而茫然。我不断与人相遇,再很快分别。运气好的话,还会在路上重逢。
骑行故事第一篇
2019年2月,我骑上车,带了点行李就开始上路,原本计划骑行一年,尽量走完整个中国。
上路第127 天,我到了山西省太原市阳曲县。听闻境内有几座古寺,到了地方却看见门户紧闭。只能说很是可惜,山西文物那么多,可村镇间的文物因为无力维护,干脆封存一了百了。
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下午,肚子开始饿了,在村子里找了家饭店。老板告诉我也没其它吃的,帮我做了些猫耳朵,吃完混了个三分饱。
继续往前骑,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骑到五台县,那边还有更多的文物要去看。骑着骑着,看见一个穿灰袍的僧人正沿着马路,三步一叩首。两车道的马路,卡车像是游鱼,声波和尘土朝着道路两侧扩散。
我突然想起前不久在太原一座公园扎营时,路过一个大叔对我说:你环游世界是很厉害啦,但你不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,我曾经见过路边有人一路磕头磕上五台山。
没想到我也能遇见叩长头的僧人,我有点犹豫该不该上前搭话。在我眼里,磕头应该是件很严肃的事,信徒说不定正一边磕头一边诵经顺便还在算自己磕了多少头。上去一搭话,节奏乱了,没准今天这头就白磕了。
我在纪录片里看见过这样的活动,一般都是一队人,跟着完善的后勤补给,磕头的人只负责磕头。可我又骑到前面看了一圈,路上分明只有这一个僧人,别提补给的队伍了,连结伴朝圣的人都没见到半个。我实在好奇,他全身上下只有一件灰色僧衣,眼看天就要黑了,他该住在哪,每天吃点啥?
我掉头回来鬼鬼祟祟尾随半天,终于忍不住上前搭话:“是去文殊菩萨的道场吗?”
僧人抬起头,我看见他眉心中间因为磕头太久沾上的一大片灰印。他挺热情地点点头,说:“是的,我从河南出发了三个多月,朝着五台山拜山。”
他干脆停下来,我正准备问点别的。他像是想到了什么,说:“不妨和你结个善缘吧。”说着居然从袍子里掏出一瓶红牛。
我目瞪口呆,一是震惊于这袍子里居然能放东西,二是红牛怎么看都和这风尘仆仆朝圣者的样子不搭。他看见我愣住的表情,以为我在担心别的,说:“没关系的,前面还有很多。”
僧人告诉我,自己有一辆三轮车,上面什么补给都有,就停在前面的路口,我可以先过去,在那里等他。
“什么补给都有”这句豪爽的话有点震撼我,往前骑了大概一公里,认错了几次车,终于在路边看见了那辆三轮。
这下子彻底确定了,毕竟一般三轮车不会刷成黄色贴着偈子,上面还插着一面国旗一面佛旗。
我就在路边等着,约莫一个小时,僧人才叩头过来。我问今晚住哪,他说车上有帐篷,随处可睡。我心想,好嘛,这不是和我一样。然后兴致勃勃,说我车上也是帐篷,我们不妨同路走一段。
天已经黑了,僧人车灯亮着,我们骑在路上找适合扎营的空地。他从袍子里又掏出来一台vivo手机,这时候我已经见怪不怪。他在地图上找了半天:“前面路口就有一座文殊庙,我们可以去那里住。”
我说夜里乡下的小庙早就关门了,要睡只能睡在庙门口,他说自己就是这个意思。这下我确定了,的确都是同道中人,一听就是睡过不少庙的。
拐进路口,里面是条小路。我自告奋勇前去探路,结果到了地图上标注的位置,却什么也没有,问了问当地人才知道庙根本不在这里,而是在后山。且不说天已经黑了,我们一辆自行车一辆三轮车也根本上不了山。
我琢磨是不是因为自己平时信的是普贤,如今才被文殊菩萨捉弄。这时候僧人微信上发来消息,让我速归,他发现一处好去处,适合扎营。
我掉头回来,僧人开车驶进一条小路,即使晚上也能看出来,是极其偏僻的一处地方,我真有点佩服他能找到这里。这里是一处窑洞里的关公祠,除了关公那间屋子,其它几处房间都透露出一副破败相。
僧人打开车门,露出里面的行李,真的是包罗万象,他从里面翻出一把扫帚,把屋子里的灰扫尽,我们一人一个房间。搭好了帐篷,他送来盏夜灯和一把手电筒,说这样夜里就会明亮些。
我原本还想问,宗教人士这方面是否有点忌讳。看他上来就扫干净了关公那间祠堂让给我住,便把话吞下肚。
我脑子里飘过一句话:百无禁忌,诸邪回避。
僧人的一天这样开始
早上四点半起床,整理行李,随便吃点信众供养的面包饼干之类的零食。把三轮小车往前开个几公里,停在路边,然后往回走。
做完这一切差不多快到六点,走到上次叩拜到的位置,继续朝前磕头,一直到11点多。偶尔累了,坐在树荫里休息一会儿,一般不超过一分钟。
这天十一点左右,他到了自己估算好的位置,小车正好停在那里。他开着车,带着我扎进马路边的土路,找一处阴凉的地方扎伙做饭。
兜兜转转,总算是找到了一小片阴凉地,在村子的一角。我们刚停车,就有村民凑上前打听我们的来历。一个穿着印有the vampire's assistant黑字白t恤的大叔干脆不走了,在路边抽烟,看着我们做饭。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黄狗,也不叫,静静趴在身边的树荫底下。
老实说,我已经觉得小车车厢是四次元空间了,从里面翻出来什么都不奇怪。他把灰色僧袍撩起来扎进腰里,先从车厢里翻出来一个灶台,灶台上连着一根黄色管子,我顺着这根管子往车里瞧,看见车里面有一罐……液化石油气。
大概八十厘米高的液化气罐静静立在车厢一角。僧人面不改色爬上车,从车厢顶上递下来五瓶农夫山泉。我拧了一下,虽然上面全是灰尘,但都没开封。
僧人把水倒进锅里,又从车厢里拿出来一包面条,看我一眼,犹豫了一下,最后把一整包面条全下进锅里。我有点忍不住了,一顿饭吃掉五瓶矿泉水,这消耗也太夸张了,就问他这一路补给有没有断过。
“没有,一路上都有人供养。”至于矿泉水,庙里信徒都是成件成件捐的,自己去庙里可以随便拿。昨天太原就有人开着车一路跟着,请他到饭店吃饭。今天是周一,人都回去上班了,所以要自己来做饭。
僧人其实自己很少做饭,他笑道:“僧人托钵,自己还没有托过钵。”我心里咯噔一下,又问,从出发以来您做过几顿饭?
僧人想了想,说:“十顿不到。”
“其他的时候呢?”
“都有人供养。”
僧人的小车也是别人供养来的。刚下山出发的时候,他推着辆手推车,一路有信徒跟随。有个信徒连续几天开车四十公里来送饭,后来那人说,不行啊,师父你这太辛苦了,我们给你捐辆车吧。
车有了。然后,车里什么都有了,连液化石油气都有了。
“你究竟为什么要拜山?”
僧人陷入回忆。这涉及到二十年前的一桩事,原来有个老和尚曾和他说过,要一起去拜山,后来老和尚走了,这事搁置下来。有天他和师兄聊起此事,提议:我们去拜山吧,师兄说好。他们就此出发。
我问:“师兄呢?”
“师兄不用手机,我们刚一下山就失联了。”
“你拜了三个月的山,拜到后呢?”
“在五台山住两天就回去,寺里不能没人。”
“就这样?”
“就这样。”
面下好了,僧人手忙脚乱一阵子。原来是太久没做饭,忘记酱油醋在哪了。可能有点不好意思,他给我解释,之前太原那段路一直有人排队供养。后来自己翻了车,行李全部重新整理过一次,所以佐料忘记放哪了。
僧人摸出来两根大豆火腿肠,说这是别人供养的,也不知道啥味道,加进去吧。看见我在拍照,他专门强调,这可不是肉,是豆制品的香肠,之前路上有专门卖豆制品的商店。
一开始,他看到是火腿肠吓了一跳,说这啥玩意,怎么还有火腿肠呢。
“这是一个信徒临走买给我的,人家一声不吭就要走。再一看是豆子做的才安心。我原来也没见过这玩意儿,正好我们来尝尝。
小黄狗凑过来嗅嗅,僧人晃了晃火腿肠,说,你是不是也想吃啊,等会吧,还没有供佛呢。
火腿肠切着,他问我会做饭吗,他手腕太疼了,让我接过刀继续切。他往清汤面里加了火腿肠,又掏出来一包豆干往里面下。旁边的小车里放着大悲咒,狗狗趴在一边,夏天的阳光照下来,天上流云都被蒸发殆尽,抬头是一片炎热的湛蓝,只有这里有一小片阴凉。
其他佐料都在车顶上的篷子里,僧人手腕疼,我爬上去找。盖东西的篷子掀不开,只能在里面摸索,摸出来酱油、生抽。他忍着痛自行上去,摸出来一瓶香油和一包葡萄干。在我惊骇的目光前,他把葡萄干撒进面条里。
僧人转而从车里搬出一个箱子,箱子里摸出来个饭盒,递给我:“就用这个吃吧。”他又摸出来一把塑料袋包好的一次性筷子。
吃饭前,僧人掏出手机录语音,拍了一圈照,对着微信说:“你们看这是多好的一片阴凉,肯定不会中暑,师傅今天就在这里吃饭。”然后又说:“谁再骗师傅喝药,我就把他移出群。”
我没听清,问是什么药。僧人说是藿香正气水。
僧人中午就休息,到下午五点才开始继续叩拜。看得出来,他是真的怕中暑。
面条煮好,葡萄干和面条配合,居然真有种不错的口感。我想起来,原来在道馆里吃到过蘑菇馅的粽子。山上人虽然不能吃肉,但因此对食材的想象力也真是天马行空,不拘一格。
正吃着面,路边一个大妈骑车过来,车架上是一箱杏子。大妈停车打量了我们一番,从后面掏出两颗杏子要给我们吃。我正打算拒绝,想起该问问僧人的意见。回头看见他已经放下碗,非常热情地朝前走了几步,接过杏子道了一声如意吉祥。
大妈多塞了几颗,凑了六颗,把僧人手掌盛满,他很高兴,说,这是六六大顺,大妈高高兴兴走了。
僧人坐回来,吃了一颗杏子,其余的都放在一边。我问,是不是信众给的东西都要接受?他端起自己盛满面的钵:“出家人要给住家人种福报的机会,除了出家人不能用的,别人给的东西都要收下。”
我算是知道,他车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了。
吃完饭,我抢过去准备帮忙洗碗,僧人说钵要自己洗,还要念咒,让我把自己的饭盒和锅洗一下就好。
我用剩下的半瓶水洗完了饭盒,他说省点水吧,就蹲一边看手机。
“洗锅怎么办?”
僧人想了许久,说:“你用勺子刮刮吧。”他语重心长教育我,出门在外要省水,等到没水用的时候就知道水的宝贵了。
我想了想这一顿饭花费的水,没吭声。
他回身在车里翻了十分钟,找湿巾。没找到,最后没办法,拽出来一条白色毛巾:“这还没用过,你拿这个擦擦锅吧。”
我总觉得不对劲,要说都是长途旅行,他对水的态度有点奇怪,好像完全没个规划。我问平时都喝多少水,他说自己拜山特别消耗体力,所以平时不喝水,都喝运动饮料。我想起他一见面就从袍子里掏出一罐红牛。
接着,听见僧人一声长叹,我走过去。他坐地下,面前摆了一堆纸巾。他看我过来,用有点重的河南腔感叹:“我真是个人才,把拆封的湿巾和纸巾放一块咯。”面前白色的卷纸湿了一半。
他用湿巾擦玻璃钢的灶台,递给我几张湿巾:“来,一块擦。先用湿巾再用卫生纸,擦得干净。”
收拾完东西,僧人不见了,我只当是解决生理问题,在一旁玩手机。他折回来,让我到车顶蓬子里翻找个东西。蓬子系得太紧,我着急解开,他在旁边喊着:“不要急,不要急。”
僧人让我慢下来,把绳子一条条解开。我爬上去,总算看见他要我取什么了,一把工兵铲。一个朝圣的僧人,车上放一把工兵铲,很合理,对吗?对个鬼咧。
他去而又返,还取出一把工兵铲,不会是特别爱护环境的人吧?带我去是要掩埋自己的排泄物?
绕到一片草丛里,僧人看我神色不安,说,自己手腕太疼了,拿不动铲子,让我帮忙挖个坑。我心情有点复杂。
结果他往地上一指,我看见草丛里有一具小狗的尸体,天气炎热,已经干透了。他说,就在这里挖个坑……
我刚挥了几下铲子,他就在旁边念叨:“你没干过活吧。”我嘴硬,怎么没干过,只是没用过这么小的铲子。
僧人把铲子夺过去:“不是你这么用的。”说着把铲子猛一推,借助惯性落下去,轻松把我刨出来的坑扩大了几倍。
我老老实实接过铲子,有样学样,他又在旁边念叨:“朝怀里铲,你发力姿势不对,土堆别铲走了,待会还要填上……”我听着,突然觉得《大话西游》的剧情非常考究。
填完土,等僧人念完经,我问车上常备一把工兵铲是干什么的,总不能就是为了填埋小动物的尸体吧。
“就是做这个的,有不少畜生曝尸路边,总要有人收敛好它们的遗骸。”
回到车前,僧人在周围绕了一圈,手里拎着个小袋子。他在找地方睡午觉,然后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问:怎么,你没有?
“空气枕吗?”
“不,是吊床。走,我们去找有树的地方睡个午觉。起来太早,夜里又睡太迟,拜山太消耗体力了。一天下来太累了,有时候夜里还要继续拜,需要找地方补觉,才能让身体不垮掉。”
想想也是,他早晨四点半起床,晚上八点多还在拜,十点左右才能收拾好准备睡觉。我则是不管几点睡,一定要睡饱了八小时才肯爬起来,所以到现在还不算太困。
僧人开着三轮车找午睡的地方,我心里暗笑,这段距离不用叩拜,他算是赚到了。结果到目的地,他忽然问我,从今天他拜到的地方到这有多远?
我愣了一下,看眼手表,记忆里是一点八公里,他摇摇头,说不对,至少到看到两个界碑了。他掏出手机在旁边算,最后告诉我是三公里左右。
他掰了掰指头,自言自语,五点六点七点八点,一小时一公里,差不多。
原来还要再走回去,重新叩拜过来,滴水不漏。这就是他晚上的计划,一小时一公里,有时可以多拜一点,但只能计划少不能计划多,毕竟计划是必须要完成的,一开始想得越多越难走。
找来找去找不到合适的树,他放弃了吊床的想法,找块空地,扔了几块垫子往上一躺。
“这地方待会太阳还是会晒过来啊。”我说。
僧人叹了口气,说,知足常乐,行了行了。
半小时过后,阳光移过来。他爬起,拎着垫子走了几步,直接睡在了小路中央的树荫里,好在这里偏僻,并没有人来。
下午,僧人返回起始点,我在这等他。晚上,他叩拜过来,我正准备告诉他找好了扎营的去处,他却说我们去住旅馆吧,他想洗一下衣服,太脏了。正好,这一天我的五个充电宝,两个手机,一个ipad一个手表,电量全部耗尽,正愁明天该怎么度过。
一时间,我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,不仅住进了路边的旅店,还有洗澡的地方。僧人坚持付了账,我洗完澡躺在床上,突然来了一道闪电,我往窗外看去,电闪雷鸣,大雨将至。
我觉得自己气运真是好得没话说,想要什么来什么,不想遇到什么就能躲过什么。直到又一道闪电劈下来,屋子里瞬间漆黑一片。停电了。
该翻的车,一定会翻。
次日早晨,我赖床了。昨天夜里睡得很晚,难得住店,到十点多才起。点开微信发现僧人火急火燎发来几条消息,说自己在饭店等我吃饭,问我怎么还没过去。
我朝外看,三轮车在楼底下,心想你不是还要回来吗。我赶紧爬起来收拾东西,东西刚收拾一半,底下传来他的说话声,我心里有种逃学遇到教导主任的恐惧。毕竟他发给我的定位离这将近五公里,他走回来要一个多小时。我心里过意不去,赶紧把行李往包里搂。
这时僧人上来,没责备我,只是和气地说,自己是店老板开车送回来的,让我不要着急,一点一点收拾。我收拾到床头,发现一包饼干和一罐八宝粥,饶是脸皮厚如我,也有点面红耳赤。
到了饭店,僧人点了两瓶当地特色的果汁,转头对我说:“我记得你想吃米饭。”
我当时和他随口抱怨过一句山西米饭比面贵,吃不起米饭。然后他点了两盘菜,要了份米饭,想了想又对老板娘说:“给我也来一份米饭。”并对我说,不够再添。
怎么说呢,这一来二去,我实在太愧疚了。忽然有点理解鲁迅说的“把自己皮袍下的小榨出来了”是什么滋味。
吃完饭,我原以为老板娘也是信徒,不用付钱。没想到僧人掏出手机微信付款。我之前就好奇,虽说信教的人不少,但全部时间都在叩拜,哪来那么多信徒能保证他供养不断?
我很快明白了,原来有的信徒不仅供奉饭食和生活用品,还直接给钱。这确实是饿不着了,僧人告诉我,自己建了个微信群,路上遇到的那些施主都拉进群里,也带动了更多的人一路来追随自己。有个青年一路跟了他整整一个月。
结账时,老板娘说了句什么,好像是账的问题。僧人有点不高兴,告诉老板娘自己没付错钱,饭钱四十五元已经过去了,自己又转过去五块钱是车费。他给老板娘算账,开车一公里的油钱应该付多少,最后说他出家人绝对不会少人钱,不会占在家人的便宜……
絮絮叨叨说了十来分钟,老板娘只能陪着笑不断应和。这事倒确实是老板娘的问题,但看见他在这种事上终于计较起来,反倒让我有些放心。
中午时分,僧人照例钻进小路休息,天断断续续下雨。他突然问我会不会开三轮车,我说不会,他若有所思。
下午五点多,僧人开车来到一片不怎么平整的土地上,说要我来学学这车怎么开,到时候我可以开着这车去找他。
事到如今,我坐在三轮车上,开始回想自己的旅途到底哪里出了问题:我一个骑自行车环游中国的流浪汉,怎么就学起了三轮车驾驶呢?
僧人给我讲,这是启动,这是刹车,这是挂档,这是倒档,把手是油门,你考过驾照,应该没问题。
我早就忘记怎么开车了,他说没事,简单……然后补充了一句:小心点,这车容易翻。我想起车里的那罐液化石油气,冷汗都冒出来了。
我用大概五公里的时速,在崎岖的路上开了一圈,全身都快被汗透,正准备问僧人……人呢?他还没教我怎么刹车呢。
后来,我胆战心惊把车停在空地中间,蹲在路边调整自己的心理阴影。此时从路上咣咣过来两辆大车,把那辆小三轮围在中间,下来两个看似不好惹的司机大叔。
我准备挪车,眼一闭一睁,深呼吸一口气准备启动,结果司机倒是意外的友好,告诉我不用挪,他们就是进来休息一下。
僧人走回来了,看见我皱皱眉头,说我不该把车停在这,停在空地中央,一点常识都没有。我正要解释,他已经把车开走了,我跟在后面,拐进个院子,把车一停,从车棚上取东西。
我准备将功赎罪,问僧人要取什么,他反问刚刚跟过来都没看到吗。我想了想,摸出工兵铲,跟在后面。走了差不多两百米,看见路中央有一张皮。不知道是什么动物,已经被来回的大车碾成了薄薄的一片。
我在路边挖坑,僧人继续絮絮叨叨:路边是斜坡,不能挖太深,免得土落下去,不能从这个方向挖,不能这样那样……
后来,他叹道,算了,你没干过活。他拿过铲子挖了个坑,把那片动物的遗骸铲过来,埋进土里,默默诵经。
事毕,僧人往回走,继续叩头,没一会儿又回来,从车上拿了把扫帚。我不明所以,跟在背后,他指着路边一堆碎玻璃:“这些东西都要扫到一边,否则自行车电动车经过这里容易爆胎。”
我拿过扫把,玻璃碎了近百米,他在背后说:“慢慢来,别急。”
到了晚上,我准备去找住宿的地方,车留在空地上。之前我问过僧人,这样停车会不会不安全。他说,出家人的事物不会有事。我想想毕竟出来将近一百天了,应该没事,就继续往前骑,追上他。
僧人看见我,停了下来,不知怎的有点失望,他问我车钥匙在身上吗。我说还插在车上,他叹了口气,说我这样不行。
你不是说出家人的东西没人动吗?
夜里在一片空地上扎营,天黑之前有厚厚一层云,他冥思苦想,对我说,要不然给钱让我去住店吧。我有点莫名其妙。
“这夜里可能是要下雨,我可以睡桥洞。”
“我也是一路桥洞、荒地睡过来的。”
他沉思了一下,似乎在考虑怎么用词,这时候有闪电劈在远处,天空亮如白昼。
他苦着脸和我说法:“释迦牟尼生于蓝毗尼,大智慧得觉悟得解脱,是为初祖。达摩,禅宗二十八祖,渡江而来称始祖,佛法代代传,后至六祖慧能分为两支,如今到我这里已经四十三代,每一代都是实实在在的历史,绝非虚妄,实实在在。”
“我是出家人你是在家人,我没有什么修行不敢妄言,但我信一件事,实际出发实在做事。修行是,拜山是,我相信万事如此。我不懂你在想什么,为什么出来做这样的事,但唯有这件事你要记牢,山下人一脚踏空……”
天边一小块地方骤然亮起来,我第一次见到金色的闪电。
僧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一通,我大致明白了,他原本是希望我今天学会开车后,晚上把车直接开过去找他。我以为学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,准备练个一两天再上路。毕竟那窄窄的两车道,大卡车的车流从来没有断过,刹车档位还挂着东西,轻易踩不到,转弯也不方便。
我叹了口气。他问我接下来的计划怎么样,我说陪了您一阵子,大有收获,明天我就继续朝着五台山出发了,您平安吉祥多多保重。
僧人又苦着张脸冥思苦想,最后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大叠百元大钞,准备塞给我。我有点懵了,我说您这是干啥。他沉默许久,说也不知道给我点啥,钱无论干啥都行,就给我好了。
“出家人能做这种事吗?”
“我的钱也是信徒供养的,有什么不行。我就是实际的人,哪怕修行也是从实际出发。”他又劝诫我:“不要太多幻想……”似乎还想说点什么,刚开口又沉默了。
夜里有点尴尬,我们各自钻进帐篷,我想了想自己,想了想僧人,虽然最后是道不同,但从他身上受益良多。
老实说,我一直不知道书上那些道理到底有什么用。总觉得自己读了多少书,道理还是学不会,理不通,死道理就是死道理,活不过来。
可我现在感觉,真正的道理须是身教,从出发到现在,想通的道理就两个。说来也巧,一个是从道士身上学到的,一个是从僧人身上学到的。
道士偶尔提一句:“道理不是说的,不要多想,去做,做到多少才是自己的道理,这就是修道。”
僧人呢,则是很意外的一句话:慢慢来,不要急。
这些道理并不是他们讲给我的,倒不如说,他们讲的道理我通通听不进去。反倒是我看着他们的身影,从他们身上领悟到的道理,像一把尺子,插在心里。这样的道理可能才算是学懂了。
早上醒来,我帐篷门口放了一个袋子,里面有豆干、酥饼,还有一瓶饮料。他已经离开,车和帐篷还留在这里。
我躺在帐篷里思考很久,爬起来,准备把自己的车先留在这里,把三轮车开到他那里。
结果上前一看,没有车钥匙……
想了想,我准备收拾好行李,骑车找到僧人,拿了钥匙回来开车。事情就是这样,该了的就了。想清楚后就收拾东西,这时候外面突然一阵喧嚣,一辆小车开过来,僧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过来,有说有笑,非常高兴。
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做,但想清楚其实就已经做完了。我没什么遗憾,向僧人辞行,他有点惊讶,说现在是中午,太阳正大,吃过饭再走。我笑着说早上你留在我帐篷门口的东西已经吃了,现在不饿。
僧人有点不好意思,还是挽留我,周围的一圈人也围着起哄。我看了看桥洞外面,烈日当空,可是有凉风,有树荫。
我走后一阵子,僧人发来微信,说,有什么事记得联系他。我回复:谢谢师傅。随后,他发过来一篇文章,讲“师父”和“师傅”的不同,大意指,师父才是尊称。
文章居然是僧人写的,还是在美篇上创作的,有背景音乐,还有他的照片,穿着僧袍跏趺而坐。
我想起他那个“不用手机,下山就失联”的师兄,突然止不住笑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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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Sylvi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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